蓝山

冬至

 一个平淡的游动故事

 

01

        “牵手。”我说。

        “切~”学生们纷纷露出失望的表情。

        “再怎么样也要说接吻或者拥抱什么的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Karina老师居然说什么牵手，未免也太不诚实了。”

        “没有不诚实，我的心动只到牵手为止。”我说。

        下课的时候我的助手Candy一边帮我收拾讲台一边幽幽地说:“老师您在马来西亚待了快三年，还是没被本国的热带风情所同化呢。”

        “确实有点一成不变了，不过还好是教心理学，孩子们主动提问交流的热情都不怎么高，要是教数学，我可能早就被批评误人子弟了。”

        “不过，话说回来，老师在像孩子们这么大的时候，也会觉得接吻之类的更让人心动吧？”Candy又问。

        我伸出手指碰了碰直射到书本上的日光，想到消融的初雪，“真的是牵手。”

        因为我有一个，光是牵手就心动不已的恋人。

 

02

        我跟绘里说：“今年的新人都好有特色，而且还长得很好看，尤其是那个数学系的孩子。”

        她笑，“可惜她一点不爱说话，我问她问题的时候她也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我说：“看你的眼睛做什么，隔着那么厚的镜片，什么也看不清。”

        她白我一眼，“一杯咖啡就把你打发俘获了，没点骨气。”

        “你懂什么，去年你进部门的时候没见你买给我。”我说完眯着眼睛喝了一口纸杯里的热饮，“确实比你的矿泉水舒服不少。”

        她说：“你那时候又不是会长，我干嘛要来拍你马屁。”

        我开玩笑说：“现在你也没拍过我马屁，我得想办法找点小鞋给你穿穿。”

        谁想到她一眼看穿，反驳我说：“那孩子反正在我的手下，我转手就统统扔给她做好了。不过她叫金什么来着？一共就三个字，两个都很生僻。”

        “金旼炡。我有时候真的很疑惑，以你的文化水平到底是怎么考进我们学校的。”

        她说：“谁像你一样穷凶极恶地念书，好像谁要跟你抢似的。”

        我想了想说：“听说旼炡同学中学时期的成绩也特别好来着，真是努力又可爱的孩子。”

        “小孩子你也喜欢？刘知珉会长，您明年就毕业了，人家才刚适应大学生活，想些没谱的东西。”

        我瞪了绘里一眼，心说你也知道是没谱的东西。

        我哪里有时间喜欢小孩子，又不是拍电影，毕设和实习就够我喝上一壶。

        不过咖啡还挺好喝，我想。

        上午去学生会办公室值班，小炡就坐我对面。

        我跟她道了早安就埋头到电脑里去，等我做完时已经是十一点半，对面的座位上哪里还有什么小朋友。

        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走到门口，远远看见一个蓝色的小不点逐渐放大，是她的蓝色小狗卫衣。

        她跑得脸有点红了吧，还是太阳晃得我眼睛花。

        我收获了一杯热美式，作为回报原本想请她共进午餐的，结果她说要回家吃饭，妈妈已经做好了。说完又跑回阳光里去。

        “完全还是高中生的样子，乖乖回家吃午饭，好可爱。”我跟绘里说。

        绘里已经要忍不了我，“你再这样恶心兮兮地说话，我也不想和你一起吃饭了。”

 

03

        绘里说得对，旼炡同学是个安静的孩子。有一次我早早去到图书馆坐上了我的专属角落位置，偶然间一抬头，刚好看到她背着书包戴着耳机坐到另一个靠窗的角落，也不把学习工具摆出来，只是撑着脸颊看着窗外。

        我顺着她的眼神往外看出去，外面的世界正下着一点雨。她看了雨很久，我看了她很久，最后得出结论，可爱的小狗狗喜欢下雨天也是情有可原。

        突然吹来的一阵风打在窗户上发出“嘭”的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裹紧了外套开始翻书包，我也回过神来继续工作。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气就要转凉了，我想。

        出图书馆的时候我叫住她，可能是戴着耳机的缘故，她没有反应，我干脆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看起来小小一只，没想到摸起来也瘦得有点夸张。

        她像是易受惊体质，被我碰到的肩旁先是瑟缩了一下，回头看到我又抖了抖。

        我笑着跟她说：“对不起我们小炡，大白天也被我可怖的面容吓坏了。”

        她歪着脑袋反应了一会儿，接着用力地摇头说不是，我简直怀疑她要把自己晃晕了。

        “怎么这么可爱，像害羞的小动物一样。”她的脸颊肉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没人能制止自己触碰它们的冲动的，我也不例外，我伸手捏了捏可爱的肉肉，把红色加深。

        她乖乖地任我动作，待我的手从脸上拿开，她又低着头开口重复着说不是。

        “不是什么？”我说。

        “没有被吓倒，只是有点意外，会长是很漂亮很漂亮的人。”她说着头越来越低。

        我点点头，说：“这样啊，那旼炡今天也要回家吗？如果不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吃午饭？马上就要到讨厌的冬天了，一个人吃饭的话会特别冷的。”

        她说：“会长不喜欢冬天吗？”

        “嗯？也不是不喜欢啦，只是冬天要穿得很厚，行动会变得不方便。怎么了吗？”我问。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下，又皱起眉头开始思考什么，犹豫半天吐出长长一口气，跟我说：“可是爸爸妈妈都叫我冬天，老师给取的英文名也是Winter来着。”

        我看着眼前为难的旼炡，心脏发出规律的怦怦，还好被雨声覆盖。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冬天也变得不那么令人讨厌了。”我说。

        她还是抿着嘴，表情没能放松下来，她说：“在冬天，蛇会冬眠。”

        我拿过她手里撑着的雨伞，领着她朝食堂走去，“那就等冬至了之后再说吧。”

        余光中她的头顶不小心碰到了伞骨，她缩了缩脖子，我回头问她怎么了，她又赶紧装作若无其事地跟随我的步伐。我没忍住上扬的嘴角被她看到，她也鼓起小金鱼一样的脸颊，和我同频地笑了。

 

04

        下第八场秋雨的时候我正式卸任学生会会长的职务，部门里也选举了新一任的领导班子。绘里说孩子们想搞个聚会欢送我退休，也联络一下新成员之间的感情。我翻了翻日程表，那天刚好没什么特别要忙的事，于是就应下了。

        结果事与愿违，等我处理完临时的工作会议撑着伞赶到烤肉店时孩子们已经用餐完毕正准备收拾东西赶到KTV去。

        “对不起大家，实在有点事走不开，来晚了。”我说。

        绘里带头起哄，让我喝了三大杯烧酒才罢休。

        “年轻人精力真的很旺盛吧。”绘里靠着我，说：“烤肉我都没怎么吃呢，害怕明天起来肿成猪头。”

        “那是你身体素质差。”我一边说一边看着呆呆地坐在原地不动的小炡，额前的碎刘海像帘子一样遮住她一半眼睛，怎么脸又红红的，每天都这样保持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诀吗？

        绘里说：“旼炡的身体素质倒是不差呢，不过被新会长敬了一小杯烧酒就变成小呆狗了。”

        原来是喝了酒吗，怪不得。

        我拨开绘里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臂，走到小炡面前蹲下，“小炡？”

        好像没反应过来，我又喊她：“Winter？”

圆圆的小狗眼睛突然聚焦，眨了眨，看向我，“啊，在的，会长。”

        好可爱，我笑了，”现在已经不是会长了，只是普通的姐姐了哦。“

        她睁着眼睛滴溜溜地看着我，像是在重启大脑的机器猫，半晌，她说：”好的，知珉姐姐。“

        我问她：“大家都收拾好东西准备换地方玩了，你还在这里坐着是因为有点喝醉了吗？”

        她说：“不是的，因为新会长说聚会是要给知珉姐姐你送别，但是在这里呆了很久你也没来，所以在等你。”

        我听着她慢慢地把一句长长的话讲完，烤肉店的嘈杂和门外的雨声好像都被按了暂停，我看着她看着我，世界幻化成虚影从我身边飞速倒退。

        我摸到兜里的发卡，轻轻将她的刘海夹在头顶，拍了拍她的脸颊，说：“现在等到了，我们小炡还想去KTV和同学们继续玩吗？”

        她思考地快了许多，没一会儿就摇摇头说不，竖起来的两根呆毛和她的脑袋一起晃动，我的心也是。

        我收获了一只可爱小狗。

 ……

        走出烤肉店的时候看见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堵在门口，我牵着小炡的手踏出去，原来雨水被雪花代替。

        “是初雪。”

        我说这话的时候她正看着被我牵住的手，我伸出另一只手戳戳她的脸颊，让她看向天空。

        “好漂亮。”她感慨。

        我说：“是呀，真漂亮，冬至都还没到，初雪就懂事地降临了。”

        送小炡回宿舍的路上被我牵住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中途接到小炡妈妈的电话，说是小炡在外国务工的爸爸患了严重的痨病在医院，她已经买好了两张明天飞往马来西亚的机票，让小炡明天早点去机场与她会和。

        在宿舍门口，小炡递给我一个信封，嘱咐我回去了再看，不能在半路偷偷打开，我答应了。我问她：“我们小炡什么时候回来呢？冬至之前可以吗，如果小炡不在的话，我多半无法忍受那样寒冷的冬天。”

        她用力地点点头，说：“会提前的，为了姐姐的话。”

        我回到住处，打开画着小狗图案的信封，里面没有文字信件，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坐在图书馆角落正埋头工作的我。

        原来她比我注意到她先注意到我。

 

05

        绘里对于我拿小白狗公仔作为表白礼物很是不屑，她说：“人家旼炡飘洋过海地赶回来，你就拿这种小孩东西忽悠人家。”

        我看着小白狗，有点爱不释手了，我说：“你不觉得和旼炡长得很像吗？简直一模一样，更何况我们小炡本来就是小孩子来的。”

        绘里说：“你少来，两个月前你还信誓旦旦地说没空做这些事。”

        “可是我们小炡真的太令人心动了，没有人能抵挡得住的，养一只这样可爱的狗狗。”我拿着小白狗，又确认了兜里揣好了新买的戒指，说：“就到这里吧，小炡马上上飞机了，我先坐地铁去机场等她，嘿嘿。”

        “你别太激动吓到孩子！如果她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你也别欺负人家！”绘里在我身后嚷嚷，而我早已经踏上披上白雪的路。

        刚踏进地铁就收到了小炡的语音，“给知珉姐姐带了喜欢的花，因为国内是不支持花朵绽放的冬天，已经要轮到我检票，待会儿见，姐姐。”

        春天的花在冬至开出来了，有蝴蝶从我心上飞过。

        蝴蝶从我心上飞过，不做停留地飞过。

        那班从马来西亚返航的航班时隔多年被提起依旧令人唏嘘，我没有身处其中，但我的心同它一道坠落。

        我乘开往春天的地铁去见我未至的恋人，她乘永眠深海的航班飞向我消失的冬天。

 

06

        我和Candy一同走出教室，太阳一点一点侵占我的全身。我抬起左手试图遮住阳光，它却抓住我无名指上戴了戒指后与中指的空隙，落在我的眼中。

        戒指有一点点小，因为是没能送出去的遗憾尺码。

        Candy跟我做了一样的动作挡住烈日，“在家乡，今天是冬至呢，可这里太阳还是那么毒。”

        她说：“真的很怀念初雪呢，要不今年放假的时候我们一道回去吧，老师您三年都没回过家了。”

        我说：”不用了，我在等马来西亚的冬天。”

        Candy瞪圆了眼睛看着我，“诶？可是这里从未下雪。”

        我当然知道，不变的热带雨林气候带走了我的Winter。